【个人故事】铜婚
BY:Loof Eht ——一个成熟的精神病人 七年前的晚春,在精神卫生中心,在希波克拉底的誓言的挂画下,我与我的终身伴侣抑郁症,在医学与科学的见证下,确定了关系。 七年后的今天,正是我们的铜婚纪念日。 两千多个日夜,天方夜谭的故事反复讲了不到三遍。 绝望,无力,厌弃与侥幸,希望,挣扎不断轮回。 终于,时至今日,我终于可以笑着说,即便如此,也在好好生活。 一 我无法理清抑郁症的起因。 作为配着述情障碍的谱系人士,在我终于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事已至此。 拿着诊断单,本以为会害怕,会退缩,会怨天尤人指天喝问“为什么是我”,却意外地感到了平静。 啊,原来如此。 总而言之,有了原因,就一定会有解法吧。天真而又坚定地这样想着。 只是次日,药物副作用就让我完全没了思考的余地。 抱着大桶水却干渴得如同濒死的鱼。 头晕呕吐倚着门天旋地转。 地球果然是在自转的。我用沉重的躯体验证着伟大的牛顿定律,摔得结结实实。 有自己想法的大脑配上无法停止折腾阵痛和眩晕齐发的身体。 竟然从肢体的痛苦上找到了一丝丝有关活着的鲜活的触感。 或许这就是为什么会有人自残。我自嘲地想着。 要坚持下去。 但为什么呢? 心里装了充值万元的ETC,永动机般地自我抬杠。 但为什么呢? 来不及回答了。我要去抱着马桶再吐一回。 二 我换了无数种的药。 从一种副作用自然过渡到下一种副作用。 耐受就这样慢慢地建立。 从一种糟糕茁壮成长到下一种糟糕。 酗酒,暴食,暴怒,懒惰。 如同集邮七宗罪的收藏家。 望灯火阑珊 赴蓝花山海 但是。 无法停止抗争。 我从没停止过工作,不曾有半刻懈怠过挣扎。 即便是老牛拉破车,含泪流血地匍匐或是蹒跚。 可,能去哪里呢? 向前。 只要是向前就可以了。 像被活埋在一口深井,越是挣扎便陷得越深。 我的伴侣温柔地劝阻: “这一切都是我的原因,不如就这样推脱给我,抑郁症,多好的免罪金牌。” 不。绝不。 现实决不会因为疾病就轻轻地揭过我的不作为。看似命运的馈赠暗中总是标好价码。 “但为什么呢?” 不得不面对自我最严厉的诘问与审判。 就算抽走我的生命力。搅拌我的大脑。灼烧我的消化道。 因为固执偏执地想要。 想要生命力,想要做能够负责任的大人。 想要成为可以被依靠,也可以去依靠的人。 作为谱系人士伴生的偏执阴差阳错地救了命。 自我无法容忍不战而退。 想要,真的好想要。 三 偶尔也懦弱地做着被拯救的白日梦。 请停止我的痛苦,恢复我的活力,将我从枷锁般的肉体中解救。 请将我捡起拼凑,免我孤苦无依。 只是,自己都无法做到的事情,旁人又能如何? 有些苦,替不得,代不了。一口都不会少吃。 因为看到了朋友眼底试图藏好的小心翼翼。 因为发觉本来固执到颐气指使的长辈突然矮了话音。 他们故作镇定地掩饰着手足无措。 啊,是被爱着的。 我默默地对自己说。 那些笨拙的抚慰,努力压下匪夷所思的诧异,竭尽全力忍住质疑试图无条件接纳的努力。 我无法索求更多。 或许不能实际停止任何痛苦,却给了直面任何痛苦的底气与勇气。 那些寂寞,黑暗,心的饥渴,那些困惑,危险与失败。 对于任何人都是厚枷重锁。 在要求他人设身处地的为自己着想时, 有将心比心地思考过他人的不易吗? 或许是有时想得太多,有时又想得太少。 懦弱换个名义也不过是懦弱罢了。 最终这是我的战争, 被卷入一场角斗和自己昂首走进战场,或许正是世界上最大的不同。 四 与我的伴侣相处的日子。 我从一只偏执蛮横一鼓作气直至筋疲力竭的斗牛。 缓缓地在几年间演化成了且战且歌的闲云野鹤。 自洽与自我接纳。 我开始不得不接受,或许将与我的伴侣共度终身。 意外地,疾病似乎要比任何山无棱天地合的誓言更加隽永。 “论持久战第一阶段,敌之战略进攻,我之战略防御。敌人选择性战略进攻的时候,我方不能主动出击,应该进行相应的防御,让我方的伤亡人数降到最低,然后等待时机,寻找敌人薄弱的地方。” —— 毛泽东《论持久战》 在最初被动接受抑郁的侵蚀,消失的生命力与活力,被药物变成滚烫的岩浆随着血液沸腾咆哮着企图烧穿每一根末梢神经。 错乱的,无力地,崩溃的。头破血流的一败涂地。 什么都做不了。忍耐,忍耐得更久一点。 缓缓地建立了耐受,在药物的帮助下,有一些力气去思考。 什么时候吃药,饭前饭后还是饭中对肠胃影响最小,几点吃药,正好间距八小时,十二小时还是跟着三餐,哪个时间能让我在工作的时候刚好获得药效的支持,药物搭配上,什么是有效的,什么是无效的,如何才能最大程度减轻副作用。 情绪何时最为起伏,何时最为平缓,什么会成为刺激,什么可以安抚,爆发征兆的表现,需不需要求援,是否应该再次就医。 这些完全取决于个体的没有标准答案的问题。 自言自语地百问百答。 “论持久战第二阶段,敌之战略保守,我之准备反攻。敌人已经失去较强的攻击性,我方就需要将敌人薄弱的地方了解清楚,并准备相应的策略,等待领导发号施令,反攻就会开始。” —— 毛泽东《论持久战》 我的伴侣并不总处于爆发期,我们确实像情人般时有争执。 在药物进一步调整下,能够基本摆脱副作用的影响, 开始更长阶段地观察自己的周期变化。 睡眠,气候,光照,活动量,那些不曾当回事的细枝末节, 却是对于感官超敏的我具有重要的影响。 整个人生的大变动,打破了依托习惯建立起的全部安全感。 咬牙想着不破不立,强求自己按照理性的分析而不是感性的恶习去作息。 轻描淡写地写下这行字,花费了十秒钟。 但在现实做到这一点耗尽了足足三年。 失败,再来,更好的失败。无数次的反复调整,重新出发,再来一次,没有下次,无数次的质疑与不甘心,没有奇迹,没有炫目的魔法与了不起的战斗。 只有偏执的不甘心。 只有西西弗斯滚动着仿佛永不会停止的巨石。 很久很久,久到我也曾以为自己不过只是个绝望的自我骗子。 我与我,周旋久。 “论持久战第三阶段,我之战略反攻,敌之战略退却。我方反攻开始,敌人的气势和能力在战斗的过程中逐渐消耗,然而,我方保留较强的战斗力,自然能够将敌方击退。” 韬光养晦,厚积薄发。 改变无声地到来。 我大概真的坦诚接受了我的伴侣。 原谅了曾经无能为力的自己。 我好了起来, 或许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了。 药物长时期地确保着我的稳定,改造成功的生活方式让我几乎能日常不受影响地完好运行下去,而充分的自知与自洽,可以保证紧急情况下自我援救和预先避险。 我的生活仿佛再次回归到我手里。大部分的时间里。 我已经是一个成熟的精神病人了,可以照顾好自己,并与我的伴侣好好相处。 这是我的七年抗战。 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后 记 诸事皆宜 至今已成功停药两年有余, 虽仍无法排除可能随时有重新就医的需要, 但至今, 诸事皆宜,百无禁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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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白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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